王芊霓 舒暢
五十九歲的余華依然保留著從書架上找文學書讀的習慣。
他有時能快速準確地找到想讀的書,這說明他對自己的心情很了解;有時在書架前徘徊一兩天也未果,這證明他在迷茫期;有時,找書的時間竟然超過了讀書的時間。
找什么呢?“其實是在尋找自己的心情。”
悲傷,未必要讀快樂的書,也許更悲傷的書,才能治療悲傷。快樂,就想找一本更快樂的書,讓快樂“發揚光大”。恨誰,就把文學作品中極其惡劣的人想象成誰,書讀完,仇恨也消解了。
與人生、環境、心情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,是余華眼中文學與其他書籍的區別。
5月8日,作家余華在北京師范大學發表演講,分享“文學給予我們什么”。
文學與生活互相喚起,互相創造
2008年的一個黃昏,赴法宣傳小說《兄弟》法文版的余華在賓館門口等人。夕陽西下,路上行人熙熙攘攘,都是陌生人。“沒有人互相問好,身體撞了一下,也就撞了一下。”
一句詩突然出現在余華的腦海里,是歐陽修的“人遠天涯近”。“所有的人在大街上走,他們的身體哪怕是碰擦在一起的時候,你感覺人和人之間是那么的遙遠,反而是正在西下的夕陽離人更近。”多年前,余華在錢鍾書編《宋詩選注》中讀到這句“人遠天涯近”,這些年早忘了。但是那一刻,文學突然回來了,并且正因為這次奇妙邂逅,“歐陽修的這一句詩再也不會離開我了”。
在余華看來,這是文學與生活相聯系的方向之一:生活場景喚起讀過的文學作品。
相反地,文學作品也能讓人想起往事。
父母從醫的余華小時候家在醫院里。家對面縱列三間房:太平間、男廁、女廁。家里沒有衛生間,上廁所得先經過太平間。于是余華去廁所的路上,總能看見太平間里窄窄的水泥床和干凈的水泥地。太平間外樹木蔥郁,撒下一片陰涼。
暑熱難耐。午睡后,汗水在草席上留下身體的形狀。余華想,太平間涼快,去那兒睡上一覺吧。現在人怕鬼,總躲著太平間走。余華小時候不:“‘文革’是無神論者的時代,沒有人相信有鬼。”但睡在太平間,偶爾會聽到哇哇的哭聲,“知道真正的主人來了,我趕緊得溜”。但那也只是臨時的主人,太平間是生與死之間的驛站,“經過一下,然后再去另一個世界”。
成年的余華不太能想起這些事兒,也不敢再去太平間睡覺。但有一天他讀到海涅的詩,“死亡是涼爽的夜晚”,這不就是小時候在太平間睡午覺的感受嗎!“海涅把我一個遺忘的童年的精彩的經歷給叫回來了。”
這是文學真正的魅力所在,余華說。主持人張清華總結:“文學不是單向度地摹寫和反映生活,文學與生活是相互喚起、相互創造的關系。
文學多爭吵,經典永流傳
余華愛讀前南斯拉夫導演埃米爾·庫斯圖里卡的自傳《我身在歷史何處》,書里充滿了藝術界內的爭吵。
1995年,這位大導演帶著《地下》參加戛納電影節。同樣獲獎無數的希臘導演西奧·安哲羅普洛斯也在場。庫斯圖里卡在書中回憶安哲羅普洛斯:“他就是一枝自戀的水仙。……他、他的演員們,還有他劇組里的成員,大家手拉著手,煞有介事地朝金棕櫚獎杯走去,就像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鄉下舞者。”
安哲羅普洛斯也曾撰文批判庫斯圖里卡:“他的那些電影里就只有喝酒、吃飯和跳舞,這是什么電影藝術啊?深刻的思想藏在哪兒呢……”
庫斯圖里卡則回擊:“在現實中,他(安哲羅普洛斯)做什么都像個海德堡人一樣,沒有生他養他的雅典郊區的印記。他拍電影,更多是想表達自己對德國哲學的熱愛,而不是為了讓人類振奮精神。”
兩個大師級人物互相攻擊,讓余華覺得很有意思。余華兒子聽了也哈哈哈笑,說當兩個天才互相攻擊的時候,都能夠切中要害。
1995年戛納電影節的另一出鬧劇是頒獎晚會后沙灘聚會上的斗毆。根據庫斯圖里卡的描述,起因是某男星撩撥某女演員。酒精作用下,越來越多的導演、演員、保鏢加入混戰。庫斯圖里卡的太太馬婭——一位余華印象中特別優雅的女士——抓起椅子猛打侵犯自己兒子的家伙,醉醺醺的庫斯圖里卡則用一記右勾拳將一位保鏢打暈在地。
《我身在歷史何處》里,余華最喜歡的就是這記右勾拳。有一次和庫斯圖里卡在波黑和塞爾維亞邊境喝酒吃牛肉時,余華提起這事兒,導演說,那是為了自衛!余華想,你那是喝多了,見了誰都打。
讀完整本書,余華想:藝術家們一點都不高尚。“我年輕時也是把作家、藝術家想得很高尚。不,他們一點都不高尚,甚至用卑鄙這樣的話去說他們也不過分。”
電影界有爭吵,音樂界亦然。約阿希姆、李斯特、勃拉姆斯、瓦格納……這些如雷貫耳的歐洲音樂大師的名字,余華看到其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和沖突。
小提琴大師約阿希姆是勃拉姆斯的伯樂,將其推薦給李斯特。勃拉姆斯卻與以李斯特為中心的音樂圈子格格不入,于是又被約阿希姆薦給舒曼,才發現自己與舒曼如此相契。
作曲家瓦格納與勃拉姆斯各有一批擁躉,雙方支持者“吵架一直吵到兩個人死亡為止”,而兩人事實上只在李斯特的別墅有過一面之緣。同時代的布魯克納弦樂磅礴,余華形容有如“大海浪濤一派一派”,但勃拉姆斯卻說布魯克納“就是一個笨蛋”。柴可夫斯基則直言勃拉姆斯的音樂無聊、呆板。再往后,晚生幾十年的勛伯格卻稱自己的音樂作品是“瓦格納和勃拉姆斯生下來的孩子”。
但今天,余華可以在同一個音樂會上聽瓦格納、勃拉姆斯、舒曼、布魯克納……他想,留下來的也就剩作品了。
文學也好,電影也好,音樂也好,同時代爭吵不斷,但“真正流傳下來的,僅僅只是作品”。
文學蘊含豐富的人性
余華喜歡讀那些將人性寫到極致的故事。
《圣經》的一個故事讓余華讀到仇恨的產生。出門遠行的富人把財產交給最信任的仆人保管。幾年后,富人想家了,派仆人回去通知,報信的仆人慘遭殺害。富人卻責怪自己,不該派一個口齒不夠伶俐的仆人去;于是又派會說話的仆人去報信,同樣被殺。富人依然沒有生疑,派最心愛的小兒子回去,小兒子也被殺。
當純潔和善良到頭,接下來是什么?富人帶著剩下的仆人趕回去,殺掉了叛徒。“不要以為善良、純潔是軟弱的,它們一旦爆發起來,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。”
《蒙田隨筆》里的一個故事,則讓余華感慨仇恨的消失。公元十世紀,日耳曼皇帝康拉德三世率兵包圍巴伐利亞公爵的城堡,要殺光所有人,僅寬限婦女和孩子離開,婦女可以帶走任何想帶走的東西。城門一開,所有的婦女都背著自己的丈夫。康拉德三世感動落淚。“這是仇恨的消失,也是一瞬間的事情。”
另一個《蒙田隨筆》中的故事則講述痛苦的力量。將軍為戰死的戰士追悼,揭下盔甲,發現竟是自己的兒子。將軍看著兒子的尸體,一動不動,倒地而亡。“他一直在和痛苦作斗爭,最后痛苦贏了,他輸了。”
這讓余華想起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中另一個“倒地而亡”的故事。晉時有鳥,喜好映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翩翩起舞。晉元帝于宮中錦衣玉食豢養此鳥半年,鳥卻不再跳舞了。身邊人說,此鳥不見倒影則不舞。遂置銅鏡于鳥前,鳥見影而舞,三天三夜不知止,氣絕倒地而亡。
將軍因喪子之痛而亡,鳥因狂歡而死。一個是痛苦的極限,一個是歡樂的極限,“異曲同工,但表現的意義又絕然相反”。
文學的高潮要輕巧地收束
作為作家,余華不僅讀文學,也寫文學。文學怎樣寫好?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教會余華:高潮要輕巧結束。
肖斯塔科維奇《C大調第七交響曲》,又名列寧格勒交響曲,是一首二戰時期蘇德戰爭期間的民族贊歌。德軍包圍列寧格勒,這首交響曲前三個樂章在戰爭前線完成,第四樂章在撤退到后方的小城里寫下。蘇聯從前線召回列寧格勒廣播樂團,秘密排練。正式演出前,炮轟德軍陣地,在炮火停息的片刻奏響音樂。
第一樂章讓余華“嚇了一跳”,從遠到近的鼓聲,伴隨著弦樂,表現侵略者的腳步。音樂一步步渲染,列寧格勒就要被攻下,世界就要毀滅。變奏達到高潮的時候,用什么方式結束?
半首優美的俄羅斯民歌的旋律,結束在恐怖的侵略者的聲部之上。“就這樣,一個很輕的很優美的(旋律)一下子把那么強大的沉重的東西擊敗了。”
于是余華發現:高潮之上,一定要用輕的方式。
在文學作品中,加西亞·馬爾克斯的《霍亂時期的愛情》、理查德·弗蘭納根的《深入北方的小路》也讓余華震撼于高潮的輕巧結束。
在《霍亂時期的愛情》中,窮小子與富人家的女孩相愛,女孩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,帶著女兒離開,卻不知道兩人偷偷發電報訴衷情。三年后,女孩回到家鄉,與女傭上街購物,被男孩撞見。男孩跟了一路,跟到她們躲避烈日的門廊下,終于忍不住開口。女孩認出他的聲音,回過頭。
余華知道兩人會分開,可是他想,馬爾克斯已經把愛情寫到了完全不可能分開的地步,怎么讓他們分開啊?
女孩回過頭,看到的卻是一張被痛苦震撼了、扭曲了的臉,神情因為過度的愛變得恐怖了。女孩想:愛情對自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,我三年來日夜思念的竟是這樣一個人嗎?
男孩笑著走過去時,女孩說,結束了。
“就這么結束了。多么偉大的作家才能夠寫出這么一筆來。”余華震撼于馬爾克斯對人性的了解,不需要找各種各樣分開的理由,只需要一個很輕的方式。
《深入北方的小路》則是一個發生在澳大利亞的愛情故事。軍醫埃文斯愛上叔叔的妻子艾米。被派往前線前,埃文斯告訴艾米:等我。戰爭中,部隊被殲滅,埃文斯被俘虜。知道消息的叔叔有意告訴艾米:埃文斯已經死在前線。
被俘的埃文斯日夜等著艾米的信,等來的卻是大學時的女友艾拉的信,信中說埃文斯叔叔的酒吧著火,叔叔和艾米已葬身火海。絕望的埃文斯在戰爭結束后流浪各地醫院擔任志愿者。后來醫院一家一家關閉,埃文斯不得不回到澳大利亞,與艾拉結婚。
但事實上,火災當天,艾米恰好外出,逃過一劫。兩個互相深愛的人都以為對方已經不在世界上了。
時光流走,中年的埃文斯身材發福。有一天他走在悉尼大橋上,忽然看見對面極其眼熟的身影。艾米老了,帶著墨鏡,但身材沒變,他絕不會認錯。
作者用大量筆墨渲染埃文斯的激動之情,讓讀者余華也激動不已。只是沉浸在激動之中,埃文斯發現自己與艾米擦肩而過。意識到這一點的埃文斯,腳步沒有停下來。
結束了。把高潮推向頂峰,然后用輕巧的方式一筆結束,“就憑這一筆,我認為你是一個大作家”。
“所以,我的演講也結束了。”余華說。
來源:澎湃新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