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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文心雕龍杯”大賽獲獎佳作再次榮登《光明日報》

     發布日期: 2019-09-17

編者按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校園文學委員會、光明日報文藝部、光明網聯合舉辦的第十一屆“文心雕龍杯”校園文學藝術大賽,日前圓滿結束。該大賽自去年9月開展以“中國夢”為主題的征文活動以來,吸引了千余所大中小學校的參與,共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參賽作品78000余份,大賽組委會經過認真審閱,分別評選出一、二、三等獎及優秀獎。這里選發的是其中三篇獲獎作品。


扎念聲聲

班珠丹塔(四川省雙流棠湖中學高三)

晴空萬里,陽光溫暖著大地。剛落成不久的新城區里,一棟藏式雙層安居房正沐浴著陽光,房頂堆放整齊的柴火上還有昨夜的殘雪。小院的陽光房里,一對暮年的夫婦正享受著這冬日里難得的暖陽。

晉美大爺彈著扎念琴,這琴聲好似天籟。蘭澤在一旁欣賞著音樂,時而哼上兩句,時而給晉美倒杯奶茶。蘭澤喜歡聽晉美彈琴,他們因這琴而相識、相戀,最終相守一生。雖聽了大半輩子,卻總也聽不膩,聽不夠。突然,一陣急促的鈴聲從客廳傳來,打攪了夫妻倆的興致。蘭澤蹣跚地走進屋里接電話。

“格勒的電話。”許久,蘭澤慢慢地出來了,“他們放寒假了,他爸給他買了明天的火車票,讓他先回來看我們,再去他爸媽那兒。他還說有個驚喜給我們,我問他什么驚喜,愣是不說,這孩子……”格勒是夫妻倆唯一的外孫,女兒女婿長期在外地工作,孩子由老夫妻一手帶大。格勒從小就很喜歡扎念琴,每次晉美彈琴,還不會說話的小格勒就瞪著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。漸漸懂事后,又纏著晉美想學琴。別說,這孩子還真有天賦,沒學幾年就彈得有模有樣的。

中考那年,格勒以優異成績考上了當地最好的初中。作為獎勵,晉美花大價錢,在老城區那家最有名的琴店,定制了一把上好的扎念琴。老工匠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打造這把琴,功夫不負有心人,兩人去取琴的那天,整個老城都轟動了,誰也沒有見過這么精美的扎念琴——整把琴是用一整塊的核桃木掏空雕琢,質地堅硬,造型優美;琴頭刻著藏式神龍頭,龍的雙目炯炯有神,好似已迫不及待一飛沖天;長長的琴柄上,繪有粉藍雙色纏枝蓮,片片花瓣以假亂真,連蝴蝶都忍不住在此飛舞;葫蘆切半形狀的琴箱,上方的小琴箱用木板蓋著,板上畫有吉祥八寶圖,下方的大琴箱蒙著深色蟒蛇皮,大氣恢宏;六根琴弦,皆用千股細絲捻成,光滑柔順,貫穿琴身。晉美試了試琴音,十分滿意。格勒更是愛不釋手,連今年去拉薩上高中都把琴帶上了。

“不說就不說,我們不是也有驚喜給他嗎?”晉美放下手中的琴,起身走進客廳,“我得先把它準備好,免得又忘了。”他從柜中拿出了一個用黃色錦布包裹的東西,小心翼翼地打開,將其擺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。

夜幕降臨,今夜的星空是如此絢麗。從客廳里飄來充滿喜悅的彈唱聲,細拂著經幡:

在那山坡的草地上

有幾只小鹿高興地嬉戲;

在那山腳的湖泊中

有一群魚兒歡快地游動……

天還未亮,晉美便醒了,看時候不早,便穿起了衣裳。一開燈,晉美習慣性地看了看床頭的琴。出人意料的是,他那扎念琴上的蒙皮從中間開了個口子。昨天還好好的,怎么今天就成這樣了,也許是這琴太老了吧。晉美匆匆地吃了飯,便背著琴沖向宗山腳下的老城區,想在先前給格勒買琴的那家店換張琴皮,好跟格勒一起彈琴。

靜靜的老城,幾百年來不知住了多少代人的藏式老房,已然只剩下了落寞,再也沒有昔日那般熱鬧繁盛了。晉美憑著記憶,找到了那家店鋪,老店家一手捋著胡子,一手捻著佛珠,悠閑地坐在門口曬太陽。

“早上好啊,老伙計,”晉美拿著琴說,“我這琴的蒙皮破了,能幫我換一張嗎?”

“哦,是晉美大哥啊。我們這里早就不賣扎念琴了。唉,現在幾乎沒人買扎念琴了。去年老工匠去世后,就找不到好的匠人了,這生意越發不好做了……我兒子學過吉他,他進了一批貨,一下子就被搶完了。從那以后啊,我就‘退休’了,現在我兒子當家,賣吉他,順帶教小孩子彈,這生意才能維持下去。不好意思了,還讓您白跑一趟。”

晉美背上琴,望了望店里,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吉他,連扎念琴的影子都看不到了。他正欲離開,一回頭就看見歷經千年風雨的桑珠孜宗堡孤獨地聳立在宗山之巔,俯視著這座城市的變遷。一絲冷風襲來,晉美心中不禁一陣酸楚。他暗自嘆道:“唉!民族樂器的出路何在啊!”可想到自己的外孫依然熱愛著扎念琴,晉美又感到了一絲欣慰。

天色漸暗,晉美剛燒牛糞生起爐子不久,就傳來了敲門聲。外孫格勒左手提著行李箱,右肩背著扎念琴站在門外,頭頂還有幾片白雪。

“快進來,乖乖!”晉美高興地叫著。還沒等格勒坐下,蘭澤就端來了人參果飯,青花瓷碗里,黃綠的葡萄干,紅棕的人參果,雪白的米粒,晶瑩的白糖,酥油的香味沁人心脾。

格勒將琴甩在一旁,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。“慢點吃,小心噎著了。”晉美笑著說,蘭澤也笑了,格勒見外公外婆笑了,自己也忍不住笑了。笑聲隨著炊煙逃出煙囪,環繞在小屋上空,又跟著白雪落回小院。屋里屋外,好一片祥和的場景。

飯后,格勒從包里拿出一張獎狀,遞給晉美,說:“外公,這就是我說的‘驚喜’。我在學校組了個樂隊,在校園比賽上拿了第一名,不過……”

未等格勒說完,晉美已樂開了花,說:“老婆子,快拿酒來,外孫長大了,出息了,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!”蘭澤高興地應著,打了滿滿一壺青稞酒,和酒杯一并放到了桌子上。

“外公……還有一件事……”格勒吞吞吐吐。晉美倒著酒,笑著說:“什么事,快說吧。”“我想買一把吉他。”格勒閉著眼說了出來。

“好,好……啊?……吉他?”晉美一下子呆住了。酒從杯子里溢了出來才回過神。他收起了上揚的嘴角:“為什么?扎念琴彈得好好的,還拿了獎,怎么突然想買吉他了?”

“我在樂隊是吉他手,不彈扎念琴。那把吉他還是我找人借的……”

“那扎念琴呢?”

“早就不彈了……”

“夠了。”一掌拍在桌子上,酒杯嚇了一大跳,“你太讓我失望了!我可沒有閑錢給你買吉他!”

格勒也急了,一下子站起說:“外公,真不是我不想彈扎念琴,是時代變了。我在班里彈扎念琴,同學們一個個都在嘲笑我,說我土,后來我跟室友學了吉他,組了樂隊,到哪表演都受歡迎。反正,您沒錢買,我就把這扎念琴賣了買吉他。”
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。

“你……”晉美氣得說不出話來。咳了幾聲才緩過氣兒來,“你是鐵了心也不要這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了?”

“打死我也不彈了!”

“好……不彈就不彈吧。可想要賣琴買吉他,等我死了再說!”

“既然賣不了它,還留著干什么!?”格勒被氣沖昏了頭腦,著了魔似的把琴摔在地上,跑進了臥室。琴與地板碰撞,發出震耳的響聲,那是晉美夢破的聲音。

“幸好沒有摔壞……老頭子,你也別生氣了,注意身體。或許……或許這扎念琴真的是過時了。”蘭澤的淚水在眼中打轉。

“你早點睡吧。”晉美接過琴,冷冷地說。蘭澤抹著淚回了屋。

晉美呆呆地坐在床上,雙手撫摸著新琴,陷入了沉思——難道延續千年的扎念琴文化走到了盡頭?店家、格勒和蘭澤的話又一遍遍地回響在耳邊,蔓延為心底的追夢長卷,化為一曲悲歌:

風颼颼,谷悠悠

雪山路遠難望頭……

晉美沙啞的歌聲,不絕如縷,久久縈繞。格勒聽了,輾轉反側,徹夜難眠。格勒回憶著年幼時,外公給自己講的故事:雪域先人嘔心瀝血,不斷創新完善扎念琴,為后世留下精神財富;外公的祖父、父親在舊社會的無盡壓迫下艱難地將琴藝傳給他;外公為保護扎念琴歷經千辛萬苦;外公外婆在河邊彈唱;外公教自己彈琴,希望美妙的扎念琴聲響徹雪域高原,傳遍世界各地……

次日清晨,愧疚了一夜的格勒匆忙起床,沖向外公的房間想去道歉,可屋子里卻沒人。格勒四下打量起外公的房間,陽光照亮了床頭那兩把琴,照亮了藏柜上的一本證書。格勒翻開證書,這是那頓不愉快的晚飯后,晉美未來得及展示的“驚喜”,上面寫著兩行清晰的大字:“晉美丹增同志:被評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‘扎念琴’代表性傳承人。”格勒想起外公常說的那句話:“一定要傳承好我們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,不要讓后世只能在博物館中尋找他們的身影。”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,心中的使命感油然而生。格勒拿起扎念琴,緊緊地握在手中,彈唱起來:

雪域高原是我的家鄉

琤琤扎念是我的家產

雅魯藏布帶走我的思念

珠穆朗瑪燦爛我的夢想……

(指導教師:安霞芝)


千年絲路歸去來

陳晉源(北京市第四中學高二)

 

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地,剔透的天沒有一絲白云,通藍地將大地罩得無邊無際。這無垠的沙地與戈壁本沒有路,一個腳印踏過,來一陣風,便什么也不曾留下。

這樣的一方天地,一直在沉睡。終于,公元前138年,等來了一位27歲的年輕人,他與和他年紀相仿的君主一拍即合,為了擊退匈奴,決心打通西域。這位正值盛年、血氣方剛的侍從官,從漢武帝劉徹的手中接過象征授權的符節,再拜君主,一表心系朝廷的忠心,二表定當竭力完成任務的決心。前路漫漫,這位名叫張騫的侍從官,帶領著身后的100多名隨行人員,轉身騎上駿馬,面向西域進發。這一轉身,便是一個新紀元的開端。

馬匹走在沙丘上,聽見風吹得銅鈴不斷作響,四周悄無聲息。久居長安城,從未見過如此遼闊的景致,他驚嘆于大自然的壯美,心底同時也有些寒意,漠漠平沙有一種令人畏懼的肅穆。天似穹廬,籠蓋四方沙地。人與馬的背影被晚霞映得通紅,猶如披著一件神圣的裟,和面前的路一同接受大自然的洗禮。

張騫用盡一生,一步步丈量出一條蜿蜒的路。此后,他的形象便與那蒼茫戈壁融為一體。這條路將時間與空間融為一體,再大的風也終是抵擋不住歷史的進程——絲綢之路應運而生。長安和羅馬之間,形形色色的人一隊又一隊,帶有中亞的駿馬,印度的醫藥,西亞的金銀器,再后來,有美洲的棉花和番薯……在這貧瘠的地上留下了文明的印記。

張騫來過后,這里便設有玉石障,五代時是天門關,明代又稱為了嘉峪關。站在關上,天地盡是金黃,城樓的磚與戈壁沙漠連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,仿佛這嘉峪關是大自然一手造就的。上天給了人間一個完美的城墻起點,近千年的安居樂業都在它的庇護下建立起來。滾滾風沙從朝宗門中吹來,古老的風,似從城墻上吹起,讓人感受到歷史的厚重。

一階階走下千古關隘,每踏出一步,又覺得這明明已經被風干的歷史,此刻卻都活了起來。我能聽到,駝鈴聲、熙攘的人聲和著羌笛和胡笳,點綴著這條路,音色極佳,與自然渾為一體。隨著人群來到關隘里的一個小樓之前,這座紅色木制的關帝廟,與這個土黃色的世界格格不入。敦煌這一帶本該是佛教盛行之地,那莫高窟、榆林窟,吸引了一代代工匠為其修葺,也吸引了中外虔誠的信徒來此拜謁。

可為什么在這絲路之上,出現了這樣一座廟宇?殿內供奉著關公,手持青龍偃月刀,赤面髯,帶著一種與莫高窟瑰麗色流完全不同的美感。這座廟告訴后人,古代在這里戍守邊關的人是山西人:因為關帝來自山西運城。

大西北的遼闊使所有西北人對于家鄉的符號都格外看重。畢竟這路上的天地太開闊,獨自行走,都會生發出滄海一粟的感悟。運城與嘉峪關,家鄉與邊邑,1600多公里,唯有信仰能跨越這段距離。這樣的信仰,又在有形的絲綢古路之上架設起一條精神上的路,在路上人們殊途同歸,最終都會通達內心深處的那份安寧。這份安寧,可以抵抗走在大漠中深深的不安感。

這些思緒,都是從這條絲綢之路生發出的,也一直在生長著。

父親從小生長在運城,在北京的時候,經常念叨起運城的那座關帝廟。每每提及,滿臉的驕傲與自豪:“運城是出關公的地方,在古代都是寶地。”我的名字便是父親起的,“晉源”,時刻提醒著我,山西是我血脈的源頭。走到哪里,這一方黃土都會成為西北人不可放下的惦念。

當我在嘉峪關遇見關帝廟,便更加印證了那份對黃土地的深深熱愛。絲路古道,將急切的軍令和溫暖的家書,由內地傳向邊疆或者從邊疆傳回內地,又將最割舍不下的鄉愁順著車轍印帶到荒漠中。

我開始想象古人戍守邊關的生活:扎營、練兵、打仗,閑暇時注視著遠方若有若無的地平線和家鄉的方向。“無事則耕,有事則戰”,在那個閉塞的地方,只有不知何處吹來的狂風,將旌旗半卷半開。唯一的樂趣可能就是閑暇時去戲臺子轉一轉吧,聽聽邊塞的曲藝。那鏗鏗的撼動天地的鑼鼓聲中,或許可以聽到秦腔。運城離著陜西很近,所以秦腔也能被認作是鄉音了。聽到了,心中又不禁翻騰起不盡的鄉思。一臺戲終了,還可以在戲臺周圍打聽打聽各路的訊息,運氣好,會收到家人的口信。

這些人中,定有一個我的不知其名的祖先。這條路的一端,也一定會通向某段歷史的深處。

1516年,這明代的重要隘口被滿速兒汗攻破,大西洋上船只的黑煙也漸漸代替了絲路上的駝鈴。清朝末年,這座要塞被荒廢。眾人東遷,官道與民道一同成為了百姓的棄子,先人們回歸故鄉。一百年后,一把火也將那座古城燒成斷壁殘垣。這段歷史畫上了句號。中原的史官把卷帙一片片翻過,此處的西風裹著沙,也將土地一層一層地深埋,將這條昔日繁華的古道淹沒。

此后,中原大地一如這沉默的古道一般,強盛不再,自信不再,被列強踐踏,被帝國瓜分。

時間轉到2017年,我來到此地,又是喧鬧的景致了,游客熙攘。兩千年前這個難以觸及的地方,張騫、玄奘,多少偉大的靈魂付諸生命也要跨過的一段距離,而今已是咫尺。這樣一條用絲綢點綴的路已然復活。同時復興和崛起的,還有整個民族。

我坐在沙礫上,向遠方眺望,七千公里亦如是,一千個春秋亦如是,這條路都容納在自己的懷中了。歷史的帷幕在這條路上展開,威嚴莊重的使團,滿載錦緞的商人,金戈鐵馬的廝殺,末了還有丘上的荒冢,古人的身影明明滅滅,在我的身前身后雜沓。這條絲路承載這些,是沙漠,是中原,連通起歐亞大陸;是過去,是現代,連通著中華民族的復興。

 

(指導教師:王志彬)

 

秦碧薇(湖南省長沙市第一中學高二)

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外公謝世的第二天,霧靄沉沉,下著密如針腳的雨。

我對外公印象不深,模糊記得是個文弱的老人。也只偶爾聽母親談起,說外公從小生在山里長在山里,在外求學十余載,漂泊十余載,兜兜轉轉又回到山里。膝下的子女都走出大山,在別的城市中落地生根,而他卻執意守在山腳一畝三分的泥土房里,一當,就是大半輩子的教書先生。卻沒料到,一場乍暖還寒的三月冷雨,竟讓他與這三尺講桌的會面,遙遙無期。山里的世界靜極了,沒有絲毫外界的聲音,而那些留守山中的孩子,失去了唯一的老師,與外面的世界相牽的線,就生生這么斷了。

“現在山里人越來越少,你外公啊,一人教了幾座山頭的小孩,滿打滿算,也不過二十幾個。”前來幫外公下葬的其中一位大伯對我說到,末了還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。“真可惜啊,那些小孩都挺喜歡他的。喏,那就有一個他的學生。”

我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,正好對上了一雙惶惑不安的眼睛。那是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女孩。頭發看樣子是不會扎,松松垮垮,身形也偏瘦小,上身一件襯衣洗得發白。她定定看向我,板著臉,雙唇緊抿,幼獸般的眼睛漆黑得發亮,左手卻緊抓著前面老人的衣擺。

我湊過去問她:“你家在哪?”她抬頭飛快瞟了我一眼,不說話,朝山上一片在雨中凝固的蒼翠努了努嘴。“你爸媽呢?”我注意到她的臉迅速蒙上一層寒霜,耷拉下眼皮來,她張了張嘴,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,半晌才失落地開口:“他們去外面打工了。”“那你怎么不去?”“奶奶年紀大了,家里還有弟弟妹妹要帶。”我斟酌了許久,還是把那句“你難道不用上學嗎”從唇齒間咽下,吞入肚中。我默默走開了,因為我猛然發現,雖然只差了三四歲,但我們之間已然被巨斧劈開了一道鴻溝,于是我與她的距離,就像各自眼中的風景般遙遠。山也跟著沉默,不發出什么聲響。

在她的奶奶走后,她突然叫住了我。“我知道你外公,他之前教我。我——我很喜歡他。”

“他教我們認字,教我們算術,還給我們念詩,唱歌。他還說,我們這個地方以前有個很好聽的名字,叫做夔州。”

“你看到我們頭頂的天空了么,他說這是夔州特有的天空,他說這種天空是‘蒼色’的。”

我驚訝于她忽然會對我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講這些,更驚訝于她沒有我想象中隱忍的悲傷,卻也不是飽經滄桑的麻木老成,而是一個正當年華少女的冷靜自持。仿佛外公的離去對于她來說只是送別一只北歸的鳥,是注視一片搖落在厚厚腐殖質中難覓綜跡的葉子。也許寡淡如冷水而不自知,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美德。我明白,可能對于她,離別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。盡管如此,我卻依然感覺到自己猶如置身臺風眼,喘不過氣來。

外公的喪事辦了整整十四天,生前多少意難平,不可說,就這樣蓋棺論定,入土為安。我借住在她家里,一來二去,彼此倒也漸漸熟稔。

我發現她非常喜歡看書,每天晚上都要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著什么。還時常看見她捧著翻舊的課本,在風里站成一株瘦削的酢漿草,融進綠得化不開的山中。

雨聲漸疏,在某個午后,陽光居然冒了個角,從天際漏了絲絲縷縷下來。我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,搬了把凳子和她在院子里打發時間,清潔潤澤的空氣讓每一次呼吸都成為一種享受。不由感嘆到:“我在很多個夢境里都幻想逃離城市,翻過小巷低矮的隔墻,爬上搖搖欲墜的備用天梯,踩過碎磚爛瓦的屋頂,色彩斑斕的霓虹給我披上一層臟兮兮的光,視線所及之處都融化成僵硬死板的色塊,水泥森林將我圍困在高梁飛架之間。耳邊的塵囂,是炸了線的重工業蟬鳴,于是大腦也要爆炸了似的。所以說!還是山里好啊!”

“不!”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我,臉頰激動得有些發紅。“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生活,一人在山中,僅僅一人。不能做什么,只能聽流水的聲音,風從林間穿行的聲音,鳥鳴的聲音,石子滾落的聲音,這一切的聲音,都好像在哭。”遠山慘淡,與天相接的地方只剩一條極細的線,是她抿起的嘴唇。她凝望那陣奔跑的風,似乎想將它捕捉,無果,又轉而凝望后山的竹浪松濤,像凝望一個夢中的幻影。“而現在我不能讀書了,除了大山,外面的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。生活不應該是美好的嗎?”她的話語被水浸透。轉過頭,我看見她眼里的淚花在走鋼絲,搖搖欲墜。

“生活是各種各樣的。”我這樣回答,卻感到難過。

她抹了一把臉,又側過身去,不說話了。

深綠鋪滿整座山林,光斑繁密,道路粼粼。半分鐘微汗,半分鐘微涼,細細的芒草搖晃,若在輕吟。她一肩扛起她口中“蒼色”的天空,從靜水沉淵中升起,萬里無云 。大地在我腳下隱隱顫動著,傳出聲響,混雜著風,樹葉,草木,鳥鳴,是一支破碎的竹笛,一把斷弦的琵琶,一聲一聲,都好像一種嗚咽。

而這聲聲嗚咽在某一天順著彤云出岫,搭上山鳶的翅膀,竟一路傳到了遠方,又托四月的山花捎回了一個令人為之一振的消息。

我離開的那天,她執意要來送我。

“你以為野獸出沒的山最險么?不,你記得,空山最險。”她一腳踢開石子,草屑飛濺,粘在她的褲腳上。她步履輕捷,每一步,都分毫不差踏著我的影子,宛若夏商時祭天祈雨的女祭司。她語調平仄分明,在四下無人的山中響徹,像黃昏,像詩人,像黃昏中的詩人。她只是說:“我聽說再過幾個星期,學校就有人來修理了,有新學校,就有老師,就可以上學了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!”

而我撞入她黑桑椹般明亮的眼睛,宛若跌進鴉青色的深谷。“其孤意在眉,深情在睫,解意在煙視媚行。”耳畔有什么呼嘯而過。

是山音。

 

(指導教師:舒 斌)

《光明日報》(2018年06月29日 14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