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穹廬》:如何寫好歷史中的人
謝有順
讀完肖亦農的長篇小說《穹廬》,有很多感慨。這種歷史感比較厚重、時空縱深感比較廣的作品讀多了之后,會延伸、改變我們的一些文學觀念,進而會覺得,如果作家一天到晚就寫一點小情小調、小事、小感受,確實意思不大。
讀完《穹廬》我首先想到的是,文學還是要有一些寬闊、深沉的東西。《穹廬》的時間跨度、生活疆域很大,蘊藏的價值觀也多元,不同信仰、不同民族的人在里面激蕩,這樣的寫作是有眼界和雄心的。而一個作家要完成這種寫作雄心,要把這種歷史縱深感寫出來,就需要花笨工夫。這也是我特別佩服肖亦農的地方。他花這么久時間完成一部作品,有一段時間還停下來,擱置了——我覺得擱置對他來說是好事情。馬爾克斯講過,一個想法經不起多年的丟棄,他是絕不會有興趣去寫的。擱置之后,會讓作家對這樣一個題材有更多的沉思,甚至會有全新開掘。
肖亦農所做的案頭工作,像收集材料什么的,其實是做著看起來沒有什么智慧含量的工作。這恰恰是他整個寫作的基礎。奧康納說,收集素材是一個小說家最基礎和最卑微的工作。很多作家,缺乏這種卑微的精神,總覺得寫作是虛構、是想象、是天馬行空,但如何把這種天馬行空的東西落實了,甚至落實到每一個人物和細節身上,這是要花工夫的,要花很卑微的工夫。像實實在在地去走訪一些地方,去找歷史知情人士聊天,收集材料,甚至肖亦農還遇見了那么好的一個蒙古大爺,主動幫他翻譯了幾大本珍貴資料,這些事情背后那種細致、卑微的專業精神,恰恰構成了這部作品的血肉基礎。沒有這個基礎,寫作是很難經得起推敲的。作家對他所寫的人與事是否熟悉,在一個細節或一次對話中就可看出來。《穹廬》涉及的歷史這么復雜,沒有一點一滴的細部積累和雕刻,只有大觀念、大想法,是不足以支撐起這種寫作的。
其次,小說還是要有人物。《穹廬》塑造了很多人物形象,不少都讓我們印象深刻。像嘎爾迪、謝爾蓋、扎西、金達耶娃、曼達爾娜、薩瓦博士,色旺等等,這些人物立得住,且生機勃勃,成為《穹廬》的精神筋骨。我認為,小說能不能傳世,一個是看它有沒有塑造出能讓普通讀者記住的人物。這就好比詩人寫再多的詩,最好還是要有幾句能讓人記得住的詩。記住幾句,往往就是個著名詩人了。小說也是如此。
人物活著,作家就活著。
除了創造人物,還有一個是要創造敘述者。現代小說跟傳統小說的區別,在于現代小說不一定熱心于創造人物,他還要創造敘述者。很多人都以為小說就是講故事,這是片面的,小說是講故事,但更重要的是讓誰講故事,是哪個敘述者在講故事。而《穹廬》是有人物和敘述者的,它有自己的腔調、敘述的語感和速度感,都不同于我們之前讀過的小說。小說里的人物,也多數都有自己的口氣和用詞。
最近我又翻讀了一下史記,《史記》的結構正大、多樣,有本紀、世家、列傳、十表、八書,但最生動、活潑的是七十列傳。列傳就是以人為核心的,權臣士卿之外,醫生、俠客、奸佞等。從文學的角度看,《史記》之所以獨特,很重要的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生動的人物形象。《穹廬》以人物為中心,寫出了一批新的形象,這些人,像嘎爾迪,具有英雄情懷,但作者也正視他的復雜性,讓英雄主義和一些劣習同鑄一身,反而真實。由此可見,肖亦農的寫作是尊重人物的,對人的高尚與污濁、善意和惡念,皆抱以理解之同情;而要寫出人的豐富性和復雜性,惟有通過尊重與理解。
再者,小說還是要有點歷史感的。中華民族有著特殊性,它沒有自己一以貫之的宗教信仰,但我們有一門準宗教,那就是歷史。我們判斷一個人的價值,往往不是看他的靈魂是不是得到救贖,而是看他能不能青史留名。青史就是很多中國人的信仰。
如何寫好歷史中的人,這是《穹廬》的追求。寫歷史中的人,是要建立一個坐標,以彌補宗教坐標缺失之后人的價值確認問題。個體、集體的精神如何表達,歷史感是很重要的。像《穹廬》中所寫的人物,也許無力判斷革命洪流中的各種事件,但他們認“中國”兩個字。“中國”這兩個字,就是很多中國人的信仰,它成了一個人身上最深沉的信念。《穹廬》中,嘎爾迪等人雖然也有他的民族信仰,但他內心有著更深層的信仰——對“中國”的信仰,這是非常有力量的。這部小說也因為賦予了這樣一個背景,而顯得與眾不同。
以實證主義的寫作精神寫出一群雄強、自在者的世俗生活與靈魂信念,這正是《穹廬》最值得關注的地方。
來源:《文藝報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