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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少功:文學不應喪失對生活的解釋力

     發布日期: 2019-05-17

韓少功:文學不應喪失對生活的解釋力

 

嘉賓——

韓少功 著名作家

申霞艷 廣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、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

著名作家韓少功在最新長篇小說《修改過程》中開啟“尋根”模式,回憶77級學子們的逝水年華,思考轉型時期的家國命運與機遇得失。

作品以主人公肖鵬的一篇網絡連載小說,牽扯出東麓山腳下一批特殊的大學學子。肖鵬的小說記錄了一代人的人生,又修改了一代人的人生,而人生,更像是一個不斷修改的過程。

韓少功本人就是77級學生,他借自己的親身感受入筆,將不可復制的一代人和他們的絕版青春寓于其中,使得這部作品意味深長。

在與評論家申霞艷的這場對談里,韓少功認為作家應該自省:是不是正在喪失對現實的敏感性與解釋力?

 

嘗試一種開放式寫作,邊寫邊邀請讀者參與,自言“像一個老朽,多少做一點掙扎”

申霞艷:新作《修改過程》里有你自己更多的人生經驗,很熱鬧、有趣,語言詼諧幽默,簡單的筆觸中有奇妙的構思。我讀到了你們77級的大學生活,除了親歷者的感情之外,還有一點非常重要,就是對改革開放40年的整體思考,從某個角度來說恢復高考也是改革開放的重要一維。

韓少功:我20年前就寫過大學生,寫過八萬字。后來覺得不行,就廢掉了。這次有了一些新的想法,就把這一段撿起來,不光是寫1977年,主要是寫“后1977”,寫這些人畢業后在干嘛,經歷了一些什么,有些什么感受。改革開放以來,我們取得了驕人的發展成就,但也有很多酸甜苦辣。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初,全社會都感受到激情奔放、思想解放的火熱動力。但不少人的價值觀卻是脆弱的,甚至混亂的,就像肌肉長到前面去了,靈魂沒跟上。后來的很多代價、風險、困局恐怕都是來自這里。就像這本小說里寫的,有些人追求財富,或追求權力,或追求一種放任和放蕩……多少年后,當我們回過頭來看時,他們有的成功,有的被絆倒,多多少少都會五味雜陳,發現生活對自己的諸多“修改”。這些普通人的人生感受,當然也是一個時代的重要成果和遺產。

我寫了幾十年的小說,感覺越寫越不好寫。文學的處境也不太好,都在說“邊緣”,說“低谷”,不像1980年代,一度的朝陽產業,征婚廣告都要爭相標榜“本人熱愛文學”。文學為什么會失去大量讀者?我們可以埋怨很多讀者變得功利,沒有“詩和遠方”,但也得反過來自省,我們的文學是不是也做得不好?是不是逐漸喪失對現實的敏感性和解釋力?是不是越來越遠離人心?在這種情況下,我像一個老朽,多少做一點掙扎,可能這本書也并不成功——這不要緊。比方說我學習和嘗試一種開放式寫作,一邊寫小說,一邊邀請讀者參與對寫作過程的檢查、監督、甚至剪裁。有些地方會出現“穿幫”,會自曝細節的來處,會坦承寫作時的權衡糾結,這實際上都是同讀者商討:這樣寫好不好?有兩個地方出現了A、B章,展示了兩種人物命運的可能性,這也是在邀請讀者自己拿主意。這樣做,打掉一些作者的獨斷態度,表現出一種自我懷疑,把認知本身也當作認知對象的一部分,大體相當于小說的主調和副調在交錯進行。

 

很多人的“自我”其實并不可靠。不時“旁白”又不時“入戲”的書中角色,也是被“修改”的一部分

申霞艷:《修改過程》有非常深沉的部分。讀這部小說,第一遍更快樂一點,但第二、三遍時會從笑聲中沉默,會觸摸到作家的良苦用心。閱讀有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。讀者習慣看的,要么是一個人的成長小說,如《駱駝祥子》;要么是家族小說,像《紅樓夢》《白鹿原》。寫一個人的命運,來龍去脈容易把握;家族小說,里面都是親戚關系,也容易把握。但《修改過程》中的人物,彼此是同學關系,而且是77級的同學,他們本就攜帶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內容而來。同學關系事后回憶可能是人生里非常重要的關系,但同學之間彼此是松散的,有些人物的命運可能是殘缺的、缺席的,畢業后的幾十年里根本沒有關心過,只是道聽途說,所有版本都不是確鑿的,這些版本互相補充又互相穿幫。

小說里有兩個人物有A、B兩個版本,一個是班長樓開富,還有一個是被拋出軌道的史纖。其實這不是任意處理的。樓開富和史纖,一個沿著正常軌道在現實中獲得了恒定的社會地位,一個是曾經退學被拋出去的人物,以養蜂為生遠走他鄉。一個滿懷熱情,一個滿蓄詩意,他們的人生都充滿了不同的可能性,但不同的可能性中還是有某些必定性的成分。

談到77級,難免會有一種成功者的回憶姿態。我覺得《修改過程》這一點非常好,它沒有沾染回憶普遍具有的那種沾沾自喜感。冷靜的敘事姿態確定了這本書的基本價值,我個人特別喜歡這種審慎的、猶疑的,邀請讀者、尊重讀者的敘事態度。我特別關心的是,你這個小說的形式,開篇就是肖鵬寫小說引發的爭議,相信很多讀者都很關心肖鵬和你之間是什么關系?

韓少功:肖鵬是“說戲人”,也是“戲中人”,有點像傳統曲藝、戲劇里的角色,不時“旁白”又不時“入戲”。他也是被“修改”的一部分,本是一個天才式的學霸,卻總是爭搶一種“學渣”形象,覺得當“壞人”更體面,更輕松,玩世不恭、放浪形骸是現代人的人生真理。當然,他后來也遇到了人生危機,玩世主義看來并沒有可持續性。他脫胎換骨再造自我,差一點就變成了一頭成天蒙眼拉磨的驢,有點苦行的味道。我的經歷并沒有他那樣戲劇化,但我身邊有這樣的人,對此并不陌生。有些人的前后幾乎判若兩人,剛才是一匹狼,轉眼就成了一只貓,昨天還為賦新詩強說愁,今天卻道天涼好個秋。這就是說,很多人的“自我”其實并不可靠,是很不穩定的,都可能要被生活狠狠修理。

 

人類認識他人和社會,就像透過鏡片看風景,但鏡片本身是怎么回事,有時我們也需要看一看

申霞艷:人生就是一個不斷修改的過程,社會的修改和自我的修改共同促成命運的修改。《修改過程》中反反復復在考慮小說的寫作,小說寫作學、小說發生學、小說的文體、小說的修改。這部小說開篇就是肖鵬寫的網絡小說引發不同的反應。已經是報社的副總編的陸一塵反應最大,他一定要拉上馬湘南,因為馬湘南是一個成功人士、億萬富翁。雖然都是中文系畢業的,傳播界的人物和商業界的人物,對于文字有截然不同的態度和想法,我覺得背后是不同階層的人對于小說的態度。

韓少功:我們人類一直困于這樣一個糾纏,認識他人和社會,就像透過鏡片看風景,但鏡片本身是怎么回事,有時我們也需要看一看。所謂“元小說”就是干這種事的。這本小說差不多也是“元小說”,因此有雙重任務,既涉及風景,也涉及鏡片。如果把風景和鏡片打通來寫,把客體和主體打通來寫,就有點像物理學中的莫比烏斯環,兩個面變成了一個面。

元小說的方式,有利于人們把認識看成相對的認識,有限的認識,流動的認識,需要不斷修正和發展的認識。放在小說這個框架里看,我們永遠需要小說,需要敘事和文字,否則人類就會動物化,用小說里的話來說,一切“事實”才可能成為有意義的“可知事實”。但小說里陷阱和風險太多,所謂文青也好,書呆子也好,常被文學誤導,在現實生活中碰得頭破血流,是因為他們把書本當作實踐,把文學等同生活,一不小心就入戲太深了。把包括文學在內的一切認識成果,看作必要、有益的高風險物品,應該是現代人的一種基本覺悟。

 

小說敘事來回穿梭,看似寫一代人,實則呈現出對于歷史縱深感的開掘

申霞艷:《修改過程》有一個特別敞開的態度,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很多重疊的部分。我想專門談一下馬湘南。他與消費時代、商業時代非常契合。他就是個商業奇才,但他的精神上、情感上、心理上是有問題的。他的母親是老師,他的志愿是母親填的,讀大學時的作業仍是母親幫他做的,他回答老師的問題,與別人爭論都說“我媽媽說的”。所以后來他的情感生活不順利,在遭遇種種眾叛親離之后跳樓了。我覺得這個跳樓說明我們還不能夠給這樣的人一個更好的出路。馬湘南的商業成功依靠的是投機精神,他的成功不是一個我們所理想的那種靠著現代經營模式奮斗出來的,所以沒有充實感、意義感。馬湘南的悲劇結局是不是必然的?

韓少功:也很難說必然,只是說概率比較大。40年來很多“成功人士”都有各自的艱辛,各自的苦惱,只是在馬湘南身上表現得嚴重一點。他的三個兒子都沒給他希望,兩次婚姻都給他帶來很多心理上的陰影。到了晚年,年紀大了的時候,他感覺到自己價值觀的混亂,有一種自我懷疑和自我動搖。

寫馬湘南的時候,我并不想丑化他,甚至有點同情他。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,用他們的話來說,窮得除了錢以外什么都沒有,缺少人生的意義。在世俗的眼光看來,他們是成功者,但他們內心里有極大的恐慌和危機,覺得世情淡漠,怎么享受都無趣,患上精神疾病……這在他們那里是常見現象,倒不如有些低收入者活得那樣充實和堅定。事實上,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,與虛無主義和厭世主義,只有半步之遙。上帝給你開了一個門,就給你關上了一扇窗。

申霞艷:是的,你并沒有丑化馬湘南。相反,他寫給林欣的道歉信和林欣的回憶使這個人還有可懷之處。《修改過程》非常理性地刻畫了馬湘南。他那么聰明、那么善于投機鉆營,但他母親的過度干預使他沒有在心理上成長為一個完整的人,無法承受生命之“輕”。從小說的人物邏輯來說暗含著某種必然性。

小說寫的是一代人,我蠻看中這部小說對于歷史縱深感的開掘。從77級到今天,從今天到當年,小說敘事來回穿梭,呈現出更豐富的時代感、更飽滿的歷史感。如果僅僅是回憶77級當年多么有理想、多么沖動、多么純情、多么有趣,那都只是一代人的記憶。小說是從現在寫到過去,視點不斷在今天和過去之間跳躍,這就使得每一個讀者不管讀沒讀大學都能進入其中,從小說感受整個時代的變化以及時代對于人生的修改過程。時代變化對每個個體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,這是否也是你在創作時非常用心去考慮的?

韓少功:肯定是這樣的。生活會修改我們;作者會修改自己的文學;而文學作品一旦誕生,又會參與對生活的修改。這構成一種循環。我曾經有這樣一個女同學,有英雄崇拜情結。有一次,一個外地的男生慕名前來求愛,被這個女生拒絕。理由是什么呢?她說,這家伙長得太漂亮了,臉上連一塊疤都沒有!什么意思?我們一聽就知道她肯定讀過小說《牛虻》,1950年代非常流行的小說,里面感動了多少讀者的男一號,臉上就有一塊疤。顯然,在這位女讀者的理想中,白馬王子的臉上一定得有疤,有一點滄桑感和英雄氣。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例子,可見文學也能修改生活的,包括定義一個少女的擇偶標準。這就像眼下不少文藝作品中的“佛系”“小清新”等,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對我們未來的修改。

文學是什么?文學既不能吃,也不能穿,但文學可以改變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一些看法,而這些看法本身是世界的一部分。

生活與文學好像是兩回事,是兩個面,但是在莫比烏斯環里會融為一體,變成一個你永遠跑不到盡頭的面,一種環繞和糾纏的無限。

這就是我寫這本小說時不時有的一種感慨。

來源:《文匯報